自由谈/闻风而逃\吴 捷 每日快看
2023-04-04 10:16:55 来源: 大公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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惊蛰过后,虫豸逢春,蠢蠢欲动。
与学生閒聊,说到各自最害怕的事物。有人说怕战争,有的怕龙卷风,还有几个说“怕妈妈”……轮到我,毫不犹豫:“Stink bug.”此虫汉语学名蝽象,在北京俗称“臭大姐”,受惊辄放出令人恐怖的臭气。六岁那年,登上北京西山香炉峰,忽见大群褐色臭大姐,密密麻麻乌乌糟糟嘤嘤嗡嗡从天而降。大约时值其孵化季,一夜春风,同时飞出,好像希区柯克的恐怖电影《鸟》,无数隻鸟黑压压盘旋而下。从此我一见臭大姐就魂飞魄散,对牠的气味更是神经过敏,闻风而逃。
最近十来年,不分冬夏,臭大姐经常光顾我家。我不敢靠近,尝试用高压喷雾瓶装消毒水远距离攻击,结果浓郁氤氲,又被薰陶数日。我一度怀疑家中窗户或烟囱有缝隙,让虫豸钻了空子。但是这烟囱既不漏雨也不漏金银财宝,偏偏漏下臭大姐,实在莫名其妙。曾于家中见一碧绿盾形昆虫,不假思索用拖鞋去拍,结果余味绕梁,三日不绝。查资料方知,这货形形色色,共有约五千种。绿色的北美特产,褐色的源于亚洲,上世纪末首次出现于美国,也许是藏在货柜或旅客行李中暗渡陈仓,近十年数量暴增,以吸食植物汁液为生,属于抗农药能力较强的害虫。还有一种晒乾后可入药,中医称“九香虫”。《笑傲江湖》里,蓝凤凰的五毒教善于使瘴、蛊、毒,后因“毒”字不雅,改称五仙教。名香实臭,反毒为仙,汉语雅称博大精深。
臭大姐食人蔬果,飞入人家,其实并无破坏或恐吓的意图,只是如细菌或较高等的哺乳动物一样,终日忙于饮食而已。昆虫的神经系统比较原始,通常认为牠们不会思考,亦无喜怒哀惧等情感,其看似趋利避害的动作实乃神经的简单反应。美国医生、科普作家Lewis Thomas曾写道,一只蚂蚁就是“一段长着腿的神经节”,像一个编好程序的小机器,“制作精巧却魔魔道道”。然而,人类发明农药对付害虫,虫豸却很快发展出抗药性,最后受杀虫剂荼毒的反而是人类自己,怎能不对这些小机器心怀畏惧?
春日无俚,试考其名。北京话俗称“臭大姐”,显然与女性相关,芳名不知拜谁所赐?纯属巧合,法语“臭大姐”(punaise)为阴性名词,所以在语法意义上,即使是雄性臭大姐(或许应称之“臭大哥”或“臭大叔”),人称代词也必须用“她”或“她们”(elle, elles)。很常见的小红蛱蝶,英语俗称Painted Lady,也与女性有关,其法语名Belle-Dame(美女)亦是阴性名词,所以雄红蛱蝶在法语里也是“她”。
瓢虫也遭遇了这种不分雌雄的命名方式。北京一些地区称瓢虫为“花大姐”,美国英语、英国英语分别称之ladybug和ladybird,日语汉字“瓢虫”(tentōmushi)亦写作“红娘”(意为红色少女,不是《西厢记》里的那位),法语“瓢虫”(coccinelle)也是阴性名词,源自拉丁语“猩红色”(coccinus)。上述种种名称当然都没有考虑过雄性昆虫的心情。为何瓢虫的英语名中有“lady”?据说古时不列颠农民见瓢虫红彤彤的,仿佛圣母玛利亚在绘画中常穿的红衣,遂膜拜之。瓢虫也很给面子,饱餐害虫,所以农民昵称为“Our Lady"s Bird”(圣母之鸟)。瓢虫我不怕。若在室内见到受困瓢虫,会用硬纸一枚将之携至户外,近似古人“剔开红焰救飞蛾”。轻轻一吹,小东西就优雅地鼓起两朵红色鞘翅,腾空而去。
昆虫的祖先约四亿年前离海登陆,与陆生植物一同进化,如今千姿百态,无处不栖,从进化角度看,牠们是地球上最成功的物种。臭大姐之类昆虫和人类虽形貌迥异,其实二者体内控制胚胎发育的基因(工具箱基因)极为相似。譬如若干个控制心脏形成的基因,以及一组决定眼睛在何处形成的基因,昆虫与脊椎动物是完全相同的。这些基因遗传自所有两侧对称动物的共同祖先,甚至可以追溯更远。牠们穿过漫长的时间隧道,经过成千上万物种的身体,至今仍孜孜矻矻,在细胞深处重复着编码解码的任务。想来恶心,但有分子生物学为证,我最怕的虫子确实是我的远房表亲,而且一表就是五六亿年。
无聊时,我会捉弄家中的猫。若猫大如虎,我可能就不敢过于放肆。假如昆虫的体型再大一些,大如鸽、鹰乃至越野车、直升机,单飞、群聚、盘旋、掘地、爬行、啃树、吸血,会不会成为人类不分昼夜的噩梦?不少科幻小说、恐怖电影就以此为题材。达尔文也在《The Descent of Man》中提到一种大甲虫:“试想,一只雄性兜虫(chalcosoma),身着磨拭光洁的青铜色铠甲,头顶庞大而复杂的角。将之放大到一匹马或一只狗的身材,牠会是世界上最威风的动物之一。”设若臭大姐膨胀数千倍,黑压压如坦克呼啸爬来,忽然腾空,突然俯冲,喷射强大生化武器,香风十里,乌烟瘴气,那就不战而屈人之兵了。
其实小小一只,就足以把我吓得丢盔弃甲。五千馀种,在我眼中毫无分别。我一看到就心跳加速,闻风而逃,等待英雄救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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